2005-04-18

【球場人生】人生消去法

鴕鳥手記: "【球場人生】人生消去法"
by 何榮幸

張德培、伊凡尼塞維奇、山普拉斯,你希望過哪一種人生?

 我的意思是說,張德培十七歲就拿到法國網球公開賽冠軍,少年得志但無以為繼;伊凡尼塞維奇三十一歲才奪得溫布頓桂冠,載浮載沈後大器晚成;山普拉斯則寫下十四座大滿貫傳奇,超凡卓絕卻高處不勝寒。如果可以選擇,你希望在人生墓誌銘刻上少年得志、大器晚成,還是高處不勝寒?

 被認為完成網壇世代交替(其實只是美國人的世代交替)的去年美國公開賽落幕時,球迷焦點都放在宣佈退休的山普拉斯、張德培,仍在奮戰的阿格西,及二十一歲拿下冠軍的「美國希望」洛迪克身上。不知道為什麼,我卻特別想起已經很久沒有露面的伊凡尼塞維奇。

 會想起伊凡尼,可能因為他跟山普拉斯、阿格西、張德培一樣,陪伴我們這群年齡相仿的台灣五年級世代,從青澀單純的學生時期,經歷逐漸社會化的職場新鮮人階段,來到當前不上不下的社會中堅尷尬處境。還有,只要你曾經看過他打球,就很難忘記這個怪人。

 你可能不知道伊凡尼是南斯拉夫人,也很可能記不住那一長串名字;但是,你不會忘記他的「愛司王」外號、「永遠的老二」悲慘命運,以及回光反照在網球聖殿溫布頓封王的驚奇人生。

 其實,純就觀戰經驗而言,這四位「既生瑜,何生亮」的一代網球名將中,我最討厭看伊凡尼打球,最欣賞阿格西的球風。

 儘管張德培克服身高不足劣勢、永遠奮戰不懈的拚鬥精神最令我敬佩,但看他打球實在太辛苦,每一球都像是用盡生命力氣在搏鬥奔馳,無形中也讓觀戰者感受到某種沈重與負擔;看伊凡尼打球則最無趣,發球是他最厲害、也是唯一厲害的武器,所以永遠就是愛司來、愛司去,發球進去就贏了,發球不進就輸給自己,搞了半天根本是在自己打自己。

 山普拉斯的發球上網經典而優美,球技全面更無人能出其右,所有跟速度有關的東西他都最棒,但只要看他獨缺法網冠軍,就知道他的球風裡終究少了種叫做「緩慢」的東西;只有阿格西的快慢兼容、守中帶攻,才能締造在紅土、硬地、草地都封王的實質大滿貫壯舉,並在山普拉斯、張德培退休之際仍叱吒風雲。這是一個球迷自得其樂的偏見,我並不打算說服任何人接受我的看法。

 然而,如果運動就是世界的縮影,球場悲歡起伏也如同人生。那麼,在號稱世代交替的美國公開賽想起了伊凡尼之後,我不免思索,我們這群五年級世代在踏入社會的第一個十年,究竟選擇了那一種人生?又錯過了那幾種人生?下一個十年,我們還有機會選擇不同人生嗎?

◎從張德培、伊凡尼塞維奇到山普拉斯

 張德培在一九八九年成為法網史上最年輕冠軍後,每年都努力躋身世界前十名,一九九六年更曾高居世界第二。那一年的美國公開賽,他只要打敗山普拉斯,就能同時攀登第二座大滿貫與世界第一顛峰。但他卻差了那麼一步,而這一步終其一生再也無法完成。

 我們之中有些人可能像張德培一樣,人生出發得很早,也恣意享受過少年得志的如雷掌聲;然而,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,人生的下一個高峰就是沒有到來,再這樣下去,很可能也會跟張德培一樣無以為繼。

 你會說,這種人生有什麼好遺憾的。多少人一輩子連世界前一百名都摸不到邊,曾經排名世界第二的人,根本沒有抱憾的權利。但你只要揣想,一個比任何人都爬得快、最後卻只差十公尺就爬上聖母峰的人,很可能下半輩子都在為這十公尺感到困惑,你就會懂得我的意思了。

 同樣是屢屢輸給山普拉斯,二○○一年溫布頓決賽之前,伊凡尼可能以為,「永遠的老二」就是他的墓誌銘了。在此之前他大起大落,最好的時候雖曾在一九九四年排名世界第二,最差的時候連前兩百名都擠不進去。但在網球人生接近終點的時候,伊凡尼終究駛進了夢想的港灣。

 我們之中有些人則可能像伊凡尼一樣,人生起步比較晚,早就錯過了少年得志的機會,當然也不曾享受過最年輕冠軍的掌聲。不過,隨著人生經驗一天天累積、競爭對手一個個倒下去,期待有一天能像伊凡尼一樣苦盡甘來。

 你也會說,這種人生有什麼好無奈的。既然能夠大器晚成,年輕時多吃一些苦又何妨。但問題是:誰能保證十年寒窗苦讀就可以考上狀元?鹹魚翻身的人生雖然備覺甜美,但有多少人能夠忍受成功之前的冷嘲熱諷、人情冷暖?又有多少人能夠真正無怨無悔、堅持到底?

 「草地之王」山普拉斯的偉大無可置疑,從十九歲揚名美網到三十二歲退休,他一個人拿走兩座澳網、五座美網及史無前例的七座溫布頓冠軍,並在溫布頓締造八年內五十六勝一負的傲人紀錄。難怪德國名將貝克會說,自從山普拉斯征服全英網球俱樂部後,他的三座溫布頓冠軍已顯得微不足道。

 我想,我們之中只有手指頭數得出來的幾個人,才會有機會像山普拉斯一樣,憑著天分、努力、鋼鐵般的意志、無比旺盛的求勝心,在某些領域留下前無古人、以後難有來者的傳奇記錄。

 你更會說,這種人生雖千萬人吾往矣,你寧可高處不勝寒也不要默默無人問。但是,正因為我們不曾真正站在世界最高點,所以我們也無從體會,那種時時刻刻都必須站在浪頭顛峰所面對的排山倒海般巨大壓力,以及那種念天地之悠悠、獨愴然而涕下的孤獨蕭索。

 對我而言,這三種人生都有非常迷人的地方,但也都有難以述說的遺憾。

 即使人生可以選擇,每個人要的東西也都不一樣。就像你問張德培與伊凡尼願不願意交換成名順序,或是問山普拉斯願不願意用三座溫布頓交換一座法網冠軍一樣,不可能有標準答案。

◎阿格西的網球人生

 我知道,你會問:沒有其他的人生選擇了嗎?阿格西呢?他的網球人生不是更多彩多姿?

 沒錯,在我心目中,阿格西的網球人生已經接近完美。張德培、伊凡尼、山普拉斯有的,他幾乎全都有了,但他有的,其他三個人卻都少了一塊。這樣的網球人生,我只能用夢幻來形容。

 年輕時的阿格西長髮浪蕩、叛逆不羈,網球天分驚才絕豔,卻連網壇聖地溫布頓都瀟灑拒絕參加(因為不爽溫布頓規定只能穿白色球衣),跟漂亮寶貝布魯克雪德絲的戀情更是滿城風雨;年長後阿格西反璞歸真,不但娶了擁有二十二座大滿貫的球后葛拉芙,更努力從世界排名二百名以外的谷底翻身,以光頭白衣新造型拿下溫布頓桂冠,更以三十二歲高齡成為「史上最老世界第一」。

 阿格西的大滿貫雖然「只有」八座,但他是有史以來唯一囊括金滿貫(四大公開賽及奧運冠軍)的男子選手。而且,一九七○年之前雖然有過四位選手拿遍四大賽冠軍,但當時只有兩種球場,能夠征服三種不同場地者,史上只有阿格西。

 換句話說,阿格西不但年少得志,也算大器晚成,更已歷經過高處不勝寒。這種「集大成」的人生不但夢幻,也無法模仿複製,只能純供欣賞。因此,我才沒有將這種夢幻人生列入選擇之列。

 不過,即使是阿格西這種夢幻人生,我相信也還是存在某種程度的遺憾。隱藏在他內心深處,或許是跟摰友兼死對頭山普拉斯交手輸多贏少的遺憾,也或許是太晚浪子回頭以致難以創下更輝煌紀錄的遺憾 ──或者剛好相反,對於自己終究和其他人一樣依循常規、無法終生叛逆而感到遺憾。

 十年前,我應該會以自己的「理想人生」標準,對張德培、伊凡尼、山普拉斯甚至阿格西的網球人生做出抉擇。但現在,我寧可用「人生消去法」,逐一剔除比較無法忍受與承擔的遺憾,剩下來的就是我想要的人生。

 現在的我,只想要保有一種還能不斷選擇的人生。就算加加減減、東折西扣後的選擇結果是「四不像」,那也是我自己選擇的人生。

 我只希望,踏入社會第一個十年裡各種選擇的可能性,不要在第二個十年裡逐漸凋零,然後在第三個十年裡消失殆盡。人生選擇了什麼,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,沒有選擇的人生,才會讓人真正沮喪絕望。

 十年後記得再問自己一次,張德培、伊凡尼塞維奇、山普拉斯,你希望過那一種人生?


【後記】

 本文原刊於去年三月二十四日中時「人間」副刊。這是我嘗試以「球場人生」為主題來創作一系列運動散文的開始,其後陸續寫了幾篇關於女網、桌球、MLB、NBA的文章,在繼續寫下去之前先貼出這幾篇舊作,藉以鋪陳我藉由不同運動切入的人生意象。

 我的運動興趣、看球經驗都廣雜而不精,比我內行與專業的球迷不知凡幾。我只是想捕捉住各類運動與看球歲月在生命中留下的痕跡,以喚起當初打球、看球時那種單純的初衷與感動;我也始終相信,在球場內能夠感動人心的東西,走出球場依舊能夠觸動最幽微的人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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